我第一次近距离地见到他时,他是近卫军精锐虎贲营的第二任统领,天朝第一勇士。此前我只在操练的时候见过他,他威风凛凛,虎步横行,我一度以为这个人英勇无畏,但那一刻他身上的每个毛孔都渗透出深深的恐惧。

        那是在燕然山行营的秘道里,虎贲营奉命在前方一座小山头抵御修罗骑兵,挡住敌人一波又一波的凶狠突破,牢牢地把守这座山峰,鲜血几乎浇遍了山上每一块石头。等到增援部队上去时,天朝引以为傲的最后精锐虎贲营已经几乎死亡殆尽,只剩下他们的统领。他当时呆坐在山上,眼睛空洞无神。修罗族骑兵已经退走,但很快还会再来,毫无疑问。打仗嘛。

        他们把他送回来,派了新的部队去把守,但这件事情对军心的打击是巨大的。虎贲营,不败的部队,每个人都是身经百战的勇士,却在这一场大战中悉数覆灭。

        没错。悉数覆灭。至少救他回来的人是这么想的。

        “统领?”他们很轻蔑:“你看看他现在的样子还象个虎贲营军士吗?虎贲营完啦!一个也没剩。”

        与之交相辉映的是统领那张因恐惧而扭曲的脸。于是我第一次近距离地见到了他。

        成为虎贲营军士是所有禁卫军的梦想——至少曾经是。他们是最为精锐的近卫军,每个人都是千挑百选的好手,近卫军的兵器有两种,以防御为主的都装备了长刀,而以进攻为主的都装备了大戟,刀法和戟法花样繁多,但虎贲营的兵器是集攻防于一体的大斧,斧法相当简单。

        “最有效的就是最简单的。”这是统领大人的名言:“招式?强者无招。”

        但显然他现在已经不能以一个强者的口气说这番话,他完了。他再不是修罗人人闻风丧胆的第一勇士,恐惧击垮了他。恐惧就好像大堤上的针孔,只要有一点,就会在堤岸上蔓延开来,最终导致总崩溃,就像他现在这样。

        我那时只是个普通的小禁卫,我也曾经梦想着成为虎贲军。我不是什么杰出的人,战功平平,武艺也平平。虽然我知道眼前这些修罗敌人和我们有不共戴天之仇,他们抢我们的土地,杀我们的百姓……这些我都知道,但我和他们拼命的时候还是会手抖心惊。也许胆小也有一个好处,我营中的兄弟有许多人上了战场再也没能回来,但我却每一次都回来了。

        “回来了固然好……”队长说。他的潜台词怀有责备的含义:你的袍泽兄弟们奋不顾身地在冲锋呀。你得不怕死。打仗嘛。

        我也知道我得不怕死,但我还是很怕。我不至于拖后腿,也不至于立大功,就这样做了几年禁卫,不好不坏。后来的事大家都知道,燕然山。

        我们刚刚进驻到行营秘道里,虎贲营就覆灭了。我看着这个眼神涣散的统领忽然之间有些怜悯,我打了一份营饭递给他道:“大人,吃点东西。”

        他似乎一惊,然后眼里有了些神采。想了那么一下,然后终于伸手接过营饭,想了片刻,埋头吃起来。似乎过了很久才吃完,声音干涩地跟我道谢。我刚要走,他说:“等一下。”

        我站住了。

        他抬起头,眼神里恢复了一点生气:“我受人之托,得讲一个故事。小兄弟,你若没事,能不能听一下?”

        我想了想,似乎没事,于是说:“你讲吧。”

        他的眼里涌出热泪。似乎过了很久,缓缓开口。

        “我们守卫那座山,算是行营的屏障。山被攻下,皇帝就要直接面对修罗骑兵冲击。我们是三天前上去的,我下了死命令保住皇帝,有些兄弟悄悄问我:‘保护他干啥?他是皇帝没错,但其实他又是什么好东西了?’”

        他问得对。我心想,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保护这个皇帝,他也是个人,我们的禁军兄弟也是人,我们这么多人死了,他还活着,我想不通。但我没问统领,我知道他会说的。果然他凝神想了片刻之后再度开口:
“我跟他们说:皇帝本人是好是坏和咱们无干,他是中原的象征。就好像咱们的战旗,为了它必须舍生忘死,哪怕战旗是条裹脚布,是块尿片。咱要保护的是中原大地,是天朝百姓。他们想想也是……然后在随后的三天里,因为这句话,死得干干净净。到了那天晚上,只剩下我和一个老兵了,虽然修罗人被我们杀得尸堆成山,血流成海,但我们没有人了,修罗再来,就守不住了。我跟那老兵说:‘咱兄弟俩认了命吧。’他说:‘打仗嘛。’”

        “我以前跟他不太熟,虎贲营人多。那老兵据说是江湖人助战的,进虎贲营没多久,一脸的伤疤,可怕之极,没人愿意跟他说话。我就问:‘兄弟,不怕得罪你,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他想想,叹口气说:‘反正快死了,说了吧,我叫……’”

        听到那个名字之后我脸色煞白地跳起来,手哆哆嗦嗦地去抓刀柄。统领看了我一眼,道:“我当时反应和你一样。我想都没想就抓住了兵器。”
那是虎贲营第一代统领的名字。他是天下无双的猛士,但他却不知为何投靠了修罗,于是他留在中原的家小都被愤怒的人所杀,他也在战场上杀过不少我朝的将士,最后,他奇怪地消失了。但为什么他会出现在虎贲营?

        “我问他:‘你到这里来做什么?’”统领接着讲了起来:“他又叹口气,说道:‘有些朝廷里的事情你还不懂。那是几年前,修罗已经有侵略我朝之志,当时的禁军大统帅找我,问我愿不愿意装做投降,打进修罗去做内应,而且修罗人爱用斧,把他们的斧法与我朝武艺结合,必然能大大增强虎贲军的战斗力,我想想,答应了。于是佯装投靠修罗,一面打探机密,一面把他们的斧法与我们的武艺融会贯通,悄悄送到圣朝,所以才有了虎贲营简单有效的斧战武艺。’”

        原来虎贲营的武艺是这么来的。我想。

        “‘可是后来禁军统帅死了。修罗忽然入侵,’”第二代统领接着复述第一代统领的话:“‘只有他知道我其实是细作。他死了,我彻底被人当成了叛徒,家小全都被杀,无一活口,我听到消息之后快疯了,从前的部下人人欲杀我而后快,我终于控制不住,有一次在战场上亲手杀死了不少自己从前的袍泽兄弟……’他说着说着,声音凄凉,但脸色如常:‘之后我几次自杀,我这种狗彘之辈有何面目活在世上?但老天爷偏偏不叫我死。最后,我划花了自己的脸,充做江湖人士,再次进到虎贲营……指望自己能赎罪。’我听完,大脑发麻,不知道说什么,最后说:‘是国家负了你,你没有负国家,你没有罪。’”
“没错,他没有罪。”我第一次开口插话,统领有些赞许地笑了一下继续说:“接着我们就准备抵抗修罗骑兵最后一次冲锋,互相道别,眼前很快聚集了修罗骑兵几个千人马队,接着,一匹马擎着白旗走上山,那是个懂我们话的修罗人,他说:‘我国最敬重勇士,我们大公非常敬仰各位的武勇,现在胜负已分,二位投降吧,大公说二位可以自由回国,决不留难。’”

        “我哼了一声,刚想说话,那老兵抢先一步说:‘回去替我们告诉你家大公,他的好意我们心领啦,但这是虎贲营,以后别再干劝降虎贲营这种傻事啦。’说完之后,我们一同哈哈大笑,那修罗使者没再说话,掉头走了。”

        “然后冲锋开始。”统领的脸上忽然再度浮现起那种扭曲的恐惧:“我正打算决一死战,他一把推开我说:‘后生,快跑!回去之后把我的故事讲给他们!’接着,他浑身上下忽然之间出现了一种我有生以来从未见过的霸道之极的杀气,他的整个人就如同地狱来的恶鬼修罗一般!不等我反应,第一拨修罗骑兵已经冲入我们这只有两个人的阵地,他举起斧,怒涛一般的杀气喷出,第一队修罗骑兵好比被狂风吹起的树叶一般被打得远远飞出去。我彻底吓傻了,天地间竟然还有这样的人,这样的勇士!我吓得失去理智掉头就跑,跑出很远才定下心神,终于还是回头去看他。”
“等我再爬上山包,发现他站在前后左右被斩得四分五裂的修罗尸山中,单手持斧拄着地,浑身浴血,几千修罗骑兵居然不敢再冲锋,对峙了片刻,掉头撤退了。我上去拉他,才发现他早已死去多时,仅凭着修罗一般的杀气逼退了数千修罗大军!我呆坐在地,再也起不来。不知道过了多久,援军来了。”

        原来这是他失去勇气的原因。我忽然也很想去看看那位前辈统领,人有可能拥有如此凶烈的战意、可以令千人退避?刚想到这里,急促的鼓声传来,修罗大军再度进攻!
所有的兄弟都冲上前线,只有我和统领留下来,也没什么,我是个胆小鬼,现在他也是个胆小鬼了。很久,鼓声又起,但已经无人可派。

        统领带着我上了山包:“该我们了。”

        我们爬上去的时候所有的兄弟都战死了。

        修罗的骑兵正要冲锋。我摸索着拔刀。

        统领忽然从地下抄起一柄战斧,一把把我推开,他说:“后生,快跑!!”

        我抬起眼睛,瞳孔瞬间放大了。

        他的身上散发出一种强横的杀意,他已成为地狱之中的修罗。

        他扬起战斧,第一队修罗骑兵有如被爆炸吹飞一般四散掉落。我在这一瞬间失去了所有的勇气,我掉头就逃。

        我在燕然山之战中活了下来。

        我最后一次近距离地见到他时,已经过去几十年,他在京城乞讨为生,苟且而活,为了十个铜板愿意下阴沟里去掏妇女掉进去的廉价首饰。他是大家的笑柄,没有人知道他曾经在燕然山之战中体现出超人的英勇,单人逼退过修罗数千人的庞大马队。他在那一战中失去了右手,功力尽废,朝廷就像遗忘他的上一任一般遗忘了他。他狗一样地活着,已经失去了他所有的武艺与无畏的精神。

        我找到了他。他苟延残喘,已经弥留。

        我对他说:“前辈统领和你用过的那把战斧,我找回来了。”

        他茫然地看了我一眼,似乎认出了我,跟我说:“修罗。”

        我点头。他说:“去吧。社稷召唤时,站出来。”

        于是在一个春冰解冻的早上,我埋葬了他,背着战斧,在绵延的春雨之中,踏入了江湖。